主题
战城南
《今古传奇.武侠版》2013008期 > 冰河
文 冰河 内文 插图/宋立军
老虎帮VS风雨楼,谁赢?
年小草&捕头雷诺,谁活?
请看——
【壹】
清晨,大雪方停,差役们正在一条临街的巷子里干活儿,棉靴踩着道路上的积雪,嘎吱嘎吱作响。巷子里的一户人家死了人,房子被烧成了平地。尸体都烧成了焦炭,黑乎乎地搁在雪地上,十分醒目。
雷诺不耐烦大清早起来做这种事,看着那几具焦黑扭曲的尸体,闻着刺鼻的气味儿,吃早饭的胃口都没有了。在桐城,偶尔死个把人是稀松平常的事,大家早都习惯了,并不会引起特别的注意。
这应当又是帮会做的好事。雷诺明明知道,不过也没什么办法。出了事情,每次都只好例行公事地草草处置。
桐城的帮会势力庞大,不仅财大气粗,打手众多,首领还是官身,权力比他还大得多。帮会关系盘根镨节,上下通达,根本不是他一个小小的捕快能动的。
桐城地处北方,是南北交通要道,往来经商的商人都以桐城为转运站,是以十分繁荣。如今却被帮会搅得乌烟瘴气,商人们路过此地都绕道而行,生怕被凶残如虎狼的帮会会徒缠上。因此,现在的桐城俨然如海外孤岛,虽然仍是天子治下,却仿佛一个独立的王国。
帮会的会徒视律法如儿戏,见到官差也趾高气扬,甚至故意挑衅生事。知县亦不大敢惹他们,因为他们可以大把大把地往上面行贿,摘掉知县的官帽:知县便也随波逐流,睁只眼闭只眼,坐等收钱。
即便死了人,也没有人敢告状,所以知县的考绩倒非常好,去年还得了朝廷嘉奖。下面的人也有样学样,有钱收便拿着,没钱收也不管事。只是身为官差,不能作威作福,还要伏低做小,有些憋屈。
“头儿,等收拾完了,去前面的酒馆儿喝两盅吧?”差役搓着冻僵的双手,来跟雷诺商量。
雷诺点点头,他也冷得难受,巴不得快点干完活,去喝杯热酒暖和暖和。
雷诺和几名兄弟走进了曹家酒馆,只见店里三三两两坐了十几个粗汉,这些汉子都是早起做工的苦力,也都是老虎帮的帮众。在桐城,不论吃饭饮酒,还是寻欢作乐,根本躲不开帮会,这家酒馆亦是老虎帮的地盘。桐城里也只有风雨楼能与老虎帮相抗衡,只是风雨楼也是一个帮会。
几个人在角落寻个位置坐了,叫小二上了酒菜,雷诺便向店里扫了一眼,却看见了一张生面孔。桐城很少见到生人,知道这边情况的人都不敢来,即便是桐城百姓,能逃的也都逃走了。那个人却像是远道来的,风尘仆仆,倒还神采奕奕,一双亮亮的眼睛,好奇地东瞅瞅,西看看。
那人看样子二十多岁,身材瘦瘦小小,像个少年,背上却背了一把刀。老虎帮的帮众也在瞅着那人,那年轻人发现了,便报以友好的微笑。
年轻人正和店小二聊天:“听说你们这里帮会很厉害,挣钱多不多?”
小二不知道怎么回答,“嘿嘿”地笑。
年轻人继续问:“最厉害的是谁,能打死老虎吗?”
旁边一名汉子插嘴道:“小子,有些事情少打听的好,外乡来的吗?路过的话,吃了饭快走吧,这儿不是你呆的地方。”
年轻人道:“我就是来这里谋生的,为什么要走?”
对方听到他的话笑起来:“谋生!你有什么本事?”
“我会打架。”年轻人道,“我打架很厉害,可以徒手打死老虎。”
雷诺手下的兄弟微微摇着头轻叹:“又一个祸害。”
如果桐城来外乡人,便是这种:身负武艺,慕名而来,加入帮会谋求发展。这个年轻人显然也是这样。
老虎帮的人听见他的话,生出热心,便坐到一起聊天。那些普通的客人立刻起身走开,与他们保持距离。年轻人很健谈,很快便同众人打成了一片,那些人向他介绍桐城的情况,劝他打算留下的话,赶快去拜会“王老虎”,即老虎帮的首领,王涉。
年轻人不置可否地笑着,显得很有主意。
这时酒馆里走进来几个客人,却是认识的。为首那名古铜色皮肤,铁塔般的汉子,正是老虎帮的二当家,王涉的兄弟,王澎。
王家兄弟本是活跃在青州一带的强盗,后来受到朝廷招安,便一起做了官。虽则官阶不高,却都有着实权,可以领兵。又兼在桐城横行霸道,比其他低阶的武官要过得惬意。“修桥补路无尸骸,杀人放火金腰带”,说的就是这些人。
王澎此人,酒色财气五毒俱全,外加性格暴虐凶残,桐城几乎人人惧怕。喝酒打架弄出人命,都是平常事。粗算算,他身上已经搁着十几条人命,还不算曾经当强盗时的经历。
凡是王澍看上眼的东西,就一定会弄到手,得不到的就毁掉。整日泡在青楼和酒馆里,隔三差五还糟蹋好人家姑娘。桐城有女儿的人家,能搬家的都搬走了,剩下跑不掉的便把女儿草草嫁给帮会会众。虽然嫁的都不是正经人,但总好过被人祸害。
现在,这人带着宿醉,撞开了曹家酒馆的大门。只看一眼,就能看出来王澎心情很糟,阴沉着脸,带着几名打手,坐到了大堂中间的位子上。小二很有眼色地赶忙端上好酒好菜,殷勤伺候,但还是惹到了王澎。王澎端起酒杯,喝了一口,便连杯子一起丢了出去:“什么鬼东西,给爷喝毒药吗?”
小二诺诺地赔礼,赶忙又跑去换酒。王澎掷出的酒杯却正丢到了那名外乡人身上。年轻人回过头,对王澎道:“喂,你把酒泼到我身上了。”
“啥?”王澎转头望着年轻人,很不愉快地道,“你说什么?”
“我说,”年轻人一字一顿地重复,“你把酒泼到我身上了。”
“泼少了是吧?”王澎道,“爷把你泡酒缸里,你就满意了吧?”
年轻人回答:“我要你道歉。”
见二人起了口角,刚才同年轻人聊天的那些人已经不敢说话了。他们沉默着,恐惧地看看王澎,又同情地看看年轻人。有些人悄悄退回原来的座位上,害怕被卷进去,殃及池鱼。
王澎却“呵呵”地痴笑起来,问旁边的人:“这是哪个坟头冒出来的野草?咱们把他薅了吧。虽然长得矮了点儿,剁碎了还能喂猪,你们说呢?”
这下年轻人脸上一丝笑影也没了:“喂,你刚才说什么?再说一遍吧,我没听清楚。”
王澎越发笑得夸张,拍着大腿,眼泪都笑出来了:“他叫我再说一遍。哈哈哈哈,叫我再说一遍。”遂收了笑容,字正腔圆地道,“我说你是个三寸丁的矬子,剁碎了不够喂……”
话音未落,王澎嘴里嵌进了一只酒杯,打掉了他两颗门牙。
酒杯是那名年轻人丢的。
王澎和着血吐掉了酒杯和牙齿,沉默地坐着,默默盯着年轻人。年轻人也毫不相让地与之对视。
酒馆里许多了解王澎性格的人,都暗暗地为这外乡人捏着一把汗,眼里露出恐惧的光,不知道下一刻王澎会干出什么事。
王澎什么都没干,坐着死死盯着年轻人看了半晌。然后突然像一只豹子一样跳起,合身扑向年轻人。王澎的力量很大,有人曾见过他用双手掐死了一头牛。那双黝黑的、筋肉虬结的手臂,可以轻易地捏碎任何动物的脖子。年轻的外乡人在他狂怒的手掌下,大概活不过一瞬。
但,事实出入意料。在王澎接近年轻人的刹那,对方攥起不大的拳头,向着王澎的肚子击了一拳。王澎那铁塔般雄壮的身躯,便轻飘飘地飞了出去,重重地撞在酒馆西北角的墙上,发出“砰”的一声巨响。
做这件事的时候,年轻人甚至都没站起来,仍旧稳稳地坐在椅子上。酒馆里,有人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。待惊呼出声,又急忙害怕地把嘴堵上。
雷诺坐在角落里.安静地看着这一幕,心里也不禁觉得痛快。
王澎艰难地爬起来,目光直直地投向年轻人,原本因为宿醉而通红的眼睛越发透出狰狞的血色。嘴里发出野兽一般的笑声,一巴掌将赶来扶起他的同伙打得脑袋迸裂,旋即弹起,好似离弦之箭,攻向他的目标。
年轻人见他随随便便就打死了同伴,微微皱起了眉头。但屁股仍旧没有离开椅子,而是好整以暇地等待对手的攻击。说时迟那时快,在旁观的众人看来,只是一眨眼的工夫,王澎就又飞出去了。
这次年轻人是用脚踹的,力道更加猛烈,王澎那巨大的块头撞得墙皮扑簌簌地往下掉尘土。也许因为太过惊骇,又也许看出实力的差距,王澎的同伙竟然没有助拳,只在外围站着形成围殴之势。他们不敢去扶王澎,只是呆呆看着那个奇怪的、瘦小的外乡人。
王澎再爬起来时,人已经发狂了。攻击完全没有了章法,好像一只瞎了眼的野兽,只是拼命地想从对手身上撕下一块肉。至此,场面就变成了年轻人单方面修理王澎。
酒馆里的客人怕被波及,四散逃开。王澎的手下这才想起,跑回去向王老虎报信。还留在酒馆里的那些胆大的客人,脸上的神色从不可置信的惊诧,到慢慢变得复杂,直至透出了星星点点的兴奋。老虎帮的会徒则显得惶惑,还有些不知所措。这些向来趾高气扬、只知道仗势欺人的家伙,头一次显露出一丝丝的畏怯。
雷诺看到手下的差役们眼中也闪着异样的光彩。也许此刻,他们的心里想起了诸如“侠客”之类那些传说中的人物。但他们官差的身份,不好呆在这边看热闹,雷诺便带着兄弟们先走了。所以后来的事,雷诺也是听人说起,没有亲眼看到。
【贰】
城西的浮山酒肆,是老虎帮会徒们聚会饮宴的地方,王老虎每天都在酒肆里消磨时光,因为他喜欢和兄弟们呆在一起。浮山酒肆装饰并不豪华,只是地方够宽敞,大堂里容纳二三百人绰绰有余,再有就是酒窖贮藏的美酒非常多,滋味儿浓烈,回味悠长。
从早上起,酒肆里就十分喧闹,帮会会徒们喝酒,赌博,吵架,大笑,打算照例这里消遣一整天。这些帮会骨干们外出活动的时间通常是晚上,趁着月黑风高,杀人放火、威胁恐吓那些不听话的人们,逼他们交付高额的“平安税”。但凡有人反抗,最好的下场就是倾家荡产。
此刻,王老虎正坐在大堂北角的太师椅上,一边喝酒,一边看眼前的兄弟们吹牛、笑闹,不时爆发出一阵开心的大笑。如果说王澎像一座黑黢黢的铁塔,王老虎就是一只体形巨大的白熊,身高九尺,一身疙里疙瘩、青筋凸起的白肉,只是看看就让人觉得害怕。
一名会徒跑进酒肆里报信时,王老虎一只大手还在身边一个美貌妇人丰腴的胸脯上游弋,妇人坐在王老虎大腿上,僵硬地笑着,不敢抗拒。
报信的会徒说:“二当家被一个外乡来的小子打倒了,脱光了衣服挂在曹家酒馆外面晒。”
他的话好像一个晴天霹雳,狠狠地打在酒肆里众人的头上,这帮人甚至呆了片刻。从帮会组建到现在,他们还没有遇到过这种事。王老虎的面色当时就沉了下来,问清楚事情的始末,起身推开美貌妇人,领了几名兄弟前往曹家酒馆。
帮会里很少有什么事情重大到需要王老虎亲自出面。王澎出洋相的时候并不少,他这个弟弟,鲁莽暴躁有余,精细条理不足。说直白点,就是脑袋里面少一根筋。平时王老虎不大理会他的事,但今天的情况不同。
有人堂堂正正打败了王澎,这大大折了老虎帮的面子和威风,他不能不管。
走到曹家酒馆所在的那条街,远远就看见王澎确实被赤条条剥光了,倒吊在街角的一棵老槐树上,正哼哧哼哧地挣扎。树下一名年轻的小伙子,搬了一条马扎坐在那里,好像正在等着他们。
原来,曹家酒馆的店主害怕惹祸上身,苦苦哀求年轻人离开,他才搬了一条马扎坐在外面等。不过年轻人没有闯了祸就一走了之,倒叫店家十分欣慰。
寒冬腊月的天气,脱光了倒吊在树上,晒是晒不死。但是时间久了,就会冻成冰坨子。王老虎只看了一眼自己兄弟,便大步流星地走到近前,问外乡人:“是你吗?找老虎帮的碴儿。”
“是啊!”年轻人的笑脸十分爽朗,“不过不是我找碴儿,是这个家伙先惹到我的,我只是想来这里找个活儿做。”
王老虎直接忽略了他的辩解:“知道惹了老虎帮是什么结果吗,小子?”
看得出来小伙子脾气也不大好,这时脸上的笑意慢慢退去:“应该不会比惹了我的结果更坏吧。”
王老虎盯着年轻人,足足审视了半盏茶工夫,突然哈哈狂笑起来:“好小子,你有种!你的脾气很对我的胃口,来老虎帮做事怎么样?”
他的邀请让众会徒吓了一跳,也让酒馆里偷窥的客人十分讶异。王老虎性格不像王澎那样暴躁,但也十分残忍。他这样隐忍,反而让人琢磨不透。
王老虎却有自己的打算一一则,这个年轻人能轻易地打败王澎,身手可见一斑,收服了他,自是一大助力。二则,要是这个小子不服管,他也有办法收拾掉他:况且,对方又说,他是到这里谋活计的,这等身手如果不收归本帮,风雨楼也不会放过。
对付这佯的人才.通常只有两种办法:要么用,要么杀。
听到王老虎的邀请,年轻人只是愣了一愣,便答应了:“好啊。”随便得好像请客吃饭,更让王老虎又爱又恨。他强忍着胸中翻腾的怒气,走上前展开熊掌一样的大手,揽住年轻人瘦削的肩膀:“走,咱们回去喝酒,慢慢商量!”
事情就以这样让人哭笑不得的结局收场了。那些目睹了全过程的人们,心里那一丝微弱的希望也一声不响地被扑灭,连个泡影都不见。
那天晚上,浮山酒肆里大开宴席,通宵狂欢。一是为了庆祝新人入会,二是为了化解王澎和年小草之间的误会。年小草,即是那个外乡人,二十五岁.河北真定府人,离开老家出来赚钱,为了将来回乡娶个漂亮媳妇。
新人伙的兄弟这份朴实的愿望,又引发了众人一阵欢畅的大笑。年小草也不介意,任由众人取笑,十分好相处。但有时一言不合,也容易剑拔弩张地发怒,性格直爽得要命,很快就赢得了兄弟们的好感。
人会的仪式也很简单,除了老一套的歃血为盟,还要做一件案子,作为人会的投名状。年小草痛快地答应了下来,不以为意。
“还育一件事……”王老虎醉醺醺地对年小草训导,“本帮的兄弟全都是白叠起家,你的地盘也要你自己挣,不准跟自家兄弟过不去。”
年小草道:“明白。”
地盘的问题,年小草第二天就解决了。在帮中兄弟的指点下,年小草向隶属风雨楼的鸿运赌坊出手了:几个人在鸿运赌坊赌了一整天,以联手出干的方式,赢了鸿运赌坊一大笔钱,诱使赌坊的伙计先动手。两边借机大打出手,打起了群架。
结果是年小草三下五除二,轻松地解决了所有入。逼迫赌坊老板让出房契,以极少的价钱将赌坊兑给了年小草。年小草刚入帮会,就有了自己的产业。至于投名状,几天之后也有了机会,让年小草可以大显身手。
这次的目标是本城一名姓程的士绅,这位程老爷名下有布店、米店等三五处产业。原本也是本本分分交平安税的,这两年程老爷的独子生了重病,需要每天吃一些很名贵的药材,程老爷为给儿子治病,花钱出力,几乎要倾家荡产。
程老爷原本是做镖师出身,有几分武艺和胆气,于是公然和帮会对抗,拒不交付那份高得快令他破产的平安税。
兄弟们商量了,要惩罚这个人,杀鸡给猴看。这件事情,就交给刚刚加入帮会的年小草处置。年小草答应了。当晚,他带着两名为他引路的兄弟,来到了程府外面。
到了地方,年小草背着刀,好像猿猴般轻捷地翻过程府外墙进入了院内,两名兄弟就在外面等候。片刻工夫,年小草就回来了,手上提着刀,刀口沾着血。等在外面的两名兄弟,从头到尾连一丝动静都没有听见。
他们诧异地小声问年小草:“完事了吗?”
年小草将刀上的血迹在鞋底蹭了蹭,收刀入鞘,笑了笑道:“完事了,咱们回去吧。”
这件事,年小草办得干净利索,赢得了帮中兄弟一片赞扬和倾慕。自此,王老虎也把他当心腹看待,认为年小草和自己一样,天生是吃这碗饭的。唯独和王澎的“误会”始终没有解开。
王澎表面上没有为难年小草,实际上一直憎恨他,恨得咬牙切齿。只不过是顾忌王老虎的态度不敢发作。这点众人都看得明白,但年小草似乎也并不在意,他得到了他想要的金钱、名声和一大票朋友。每天饮酒作乐,日子过得很开心。
据闻,那天早上,本城的捕快雷诺收殓了程家四口人——程老爷、程夫人、程家公子和妻子—四具血淋淋的尸首之后,气得踢飞了衙门殓尸房的大门。这件传闻一直被老虎帮帮众当成笑话来讲,这也是对年小草一种委婉的奉承。
【叁】
年小草和捕快雷诺结仇是在上元节过后。其时,年小草在桐城呆了两个月,早已名声赫赫,桐城的百姓已将他归入最恶劣最可怕的帮会会徒之一。同时,其他那些最恶劣最可怕的帮会会徒,不管是老虎帮还是风雨楼,都对他怀着微妙的敬意。
那天,浮山酒肆里又开了宴席。前一天的上元节,兄弟们才刚刚举办过盛大的宴会,闹了整整一夜。这些日子,鸿运赌坊收入不菲,挣了钱,年小草就拿出来和兄弟们一起花,索性就在酒肆里又举行了一次宴会。反正酒肆里差不多天天都有饮宴。
年小草学会了王老虎的习惯,吃住都在酒肆里,直接把酒肆当成了家,诸事方便。
酒筵吃到一半,正在兴头上,有个兄弟出去解手,抓进来两个人。一名少女和一个小孩儿。说是两人在门外探头探脑,不知道干什么。
小孩儿一进屋,抬头看了一眼,便努力从抓着他的那人手中挣脱,一边大声呼喊着:“妈妈!妈妈!”把手伸向坐在王老虎大腿上的那名美貌的妇人。
妇人转过头去不看小孩儿,把脸埋在了王老虎的胸前。但坐在旁边的年小草看见了她眼眶里滚动的泪水。
少女也努力挣扎着,想要摆脱钳制她的那名会徒,也想阻拦拼命向前扑的孩子。最后少女终于挣脱了钳制,上前抱住了那个孩子,竭力劝说:“咱们回家,你爹在家里等你呢!咱们回家好不好?”
孩子只是哭着,不停地叫“妈妈”。
王老虎瞧了一眼,便不耐烦地挥手:“扔出去。”却被王澎拦住了:“哟,这不是衙门里那个姓雷的狗腿子的妹子么,这么漂亮的妞儿整天躲在家里不出门,害得爷得了相思病,今天怎么主动送上门来了。既然来了就别走了,陪爷开心开心吧。”
姑娘听了他的话,俏脸一下子变得煞白。抱起还在哭的孩子想逃出去,却被另一名会徒挡住了去路。
年小草抓起桌子上的骰子,随便掷了一把,对王澎道:“赌一把吧,我赢了那妞儿就归我。”
他的话引得众人哈哈狂笑,打趣他道:“年兄弟见到漂亮妞儿动心了。”
“年兄弟本来就是想挣了钱娶媳妇嘛,今晚洞房也不晚。”
“洞房!洞房!咱们要闹洞房,听墙根儿,不热闹可不饶你。”
年小草听了笑嘻嘻的,也不再提赌骰子的事,起身走到少女跟前,将孩子夺,拎着丢到了街上。旋即扛起死命挣扎的少女走进了自己房间,“哐”地关上了房门。也不理会身后起哄的兄弟们和脸都气绿了的王澎,就在屋子里办起了好事。
门外偷听的众人开始还能听到几声哭泣和惊叫,后来就渐渐地没了动静。遂散了继续饮酒作乐去。
十六日那天晚上,雷诺办差到天快亮时才回家。年节期间,帮会会徒格外活跃,惹是生非、敲诈勒索、杀人放火,简直处处都是乱子。这些乱子就得全由本城差役收拾。今晚他们还有两处火要灭,等火灭了,天都快亮了。
雷诺抱着筋疲力尽的身体回到家,却看到邻居家的王二哥正站在大门口等他,神情焦急。
王二哥也是个可怜的男人,妻子被王老虎抢走了长久霸占着。他自己还要干活儿养家。孩子太小,无人照看,每天哭着找妈妈。所以雷诺的妹妹没事的时候,就去帮忙照看。
看见雷诺,他忙奔上前,面色愧疚又着急地道:“孩子又跑去找他妈,小妹追出去,然后,然后……被他们扣在了酒肆里。我到处找你,都急死了……”雷诺没有听完他的话,转头发足飞奔。
到了浮山酒肆大门外,雷诺停下来平了平呼吸,抬手推开了酒肆的大门。
酒肆里,一群七倒八歪的帮会会徒在睡觉,有的趴在了桌子上,有的钻到了桌子下面,还有的人眼神发直地咕哝着什么,全都醉得一塌糊涂。只有一个人还算清醒,正慢慢喝着酒,怨毒地盯着某个房间。他就是王澎。
王澎见雷诺闯进来,嘴角浮起一丝恶毒的笑意:“这不是雷捕头吗,大清早的过来串门吗?”
雷诺亮出公差的腰牌:“有人报案,说这里藏匿了杀人犯,例行搜查。”
王澎滑稽地哀叫道:“冤枉啊,咱这儿可都是守法的良民,哪有杀人犯。”
雷诺不理会他,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找过去。这一番折腾终于惊动了王老虎,大堂里的会徒们也一一醒过来,醉眼乜斜地怒视雷诺。
到了年小草的房间,刚一推开门,里面就传出女孩子一声惊叫。雷诺立时便僵住了。少顷,女孩认了人,飞奔扑进兄长怀里,低低地抽泣。
女孩儿衣衫不整,面色潮红,鬓发凌乱,看着楚楚可怜。雷诺早巳目眦欲裂,胸膛剧烈地起伏着,攥紧的拳头显出了白生生的骨节。谁都看得出来,雷诺此刻想杀人。
年小草就站在屋子里,敞胸露怀,一脸悠闲地望着对方,似笑非笑。在场的会徒们,忽然从年小草身上看到了一种很邪恶的东西,是他们在残暴的王澎和阴险狡诈的王老虎身上都没有见过的。
王老虎安静地看着两人。雷诺现在就像一只随时要爆发的凶兽,死死盯着吃掉了它崽子的豺狼,想要将对方撕裂、吞噬,嚼得骨头都不剩。而年小草看似随便的站姿,也是全神戒备,一触即发。
女孩儿察觉到了兄长可怕的怒气,恐惧地收了哭泣,拼尽全力死命抱住他,生怕他失控杀人。
最终,雷诺控制住了自己,拥着妹妹转身离开。他要是在这里动手,只有死路一条,还会连累妹妹。到了大门口,雷诺回头望了年小草和众会徒一眼,眼中没有了疯狂的怒意,只有一种冷彻的意志。虽然没有说一句话,但刻骨的仇恨和誓要复仇的决心却表达得很清楚。
莫名地,老虎帮的帮众,头一次觉得这个桐城的捕快,名叫雷诺的男人,很有些男子汉气概。
那天以后,桐城捕快改变了作风。原本只是跟在帮会的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的窝囊废们,突然变得强硬凌厉起来。那些作恶多端又爱闹事的帮会会徒都被官差抓捕,严刑峻法雷厉风行地处置了。
老虎帮的人想要报复,但都被雷诺躲过了。雷诺行事谨慎,行踪诡秘,总是出现在帮会会徒意想不到的地方,狠狠地打击、扫荡过后,又神秘地消失。没有人能摸透他的行踪。连雷小妹也不知被他藏到了什么地方,遍寻不着。
雷诺的作为,知县是强烈反对的。因为知县的压力也很大,他也和普通百姓一样,十分惧怕帮会。要知道,若有人触了帮会的逆鳞,他们可以眼睛都不眨地除掉他,轻易地就像用抹布抹掉桌子上的污迹。
但是现在,知县管不了雷诺了。那日离开浮山酒肆之后,雷诺转天就投靠了桐城另一个势力强大的帮会,风雨楼。帮会之间的战火直接烧到了县衙,知县焦躁得坐卧不安,却又无可奈何。
老百姓都说,雷捕头堕落了,跟帮会里那些家伙一样了。年小草却似乎很有兴趣,每次听说雷诺又砸了哪里的场子或又抓捕了哪个会徒,关进大牢里折磨死了,他都津津有味地听着,神情专注。
只是王老虎越来越烦躁,胸膛里的怒气撑得快要炸了,因为雷诺的行动都是针对老虎帮的。不过他看了一眼年小草,却不大敢发作。他越来越觉得这个年轻人是个冷血的怪物,心中的疑虑也越来越深。
他觉得自己看不透年小草。
【肆】
那天,雷诺带着妹妹回了家,就给她做了一碗手擀面压惊。雷诺没有多问妹妹什么,但她似乎感觉出哪里不对,怯生生地向雷诺解释了当天发生的事,并告诉他,自己没有受到伤害。雷诺只是对她笑了笑说:“那就好!”便不再多说什么。
两人沉默地吃完了饭,雷诺叫妹妹进屋去休息,自己就出门了。妹妹担忧地看着他,张了张口,终究没有问他要去哪里,只说:“早点回来。”
雷诺答应了。
他出了门,直奔城南的风雨楼。
雷诺父母早亡,兄妹两个相依为命,妹妹是他最重要的人,超越所有他重视的东西,不管是身为捕快的职责,还是一个普通人应有的良心。前些日子,雷诺曾想过将妹妹送去乡下的亲戚家里住段时间,因为城里太乱,他不放心。但妹妹一口回绝了。
她说:“不管大哥想做什么,尽管去做。我哪里都不去,就呆在家里陪着大哥。”一双亮亮的眼睛里满是对他的信任。如果保护不好她,做不到该做的事情,雷诺不会原谅自己。
走进风雨楼时,雷诺脑袋里还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。虽然他要做的事很危险,但是,是值得的。
雷诺向迎宾的小厮递了名帖,请求拜会风雨楼阁主方白鱼。小厮彬彬有礼地引他到了一个雅间请他坐了,又奉了茶水,便退出去通报了。等了一会儿,那名小厮回来了,说是阁主有请。雷诺便跟着小厮一层层爬上了风雨楼的九层高楼。
到了上面,向下俯瞰,确实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,气象威严。这座高楼,是数年前才建起来的。阁主方白鱼,原本是个落第书生,家境优裕,从小习文学武,又在五台山拜师学艺,练就了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。
方白鱼孤身行走江湖多年,结交了许多豪杰之士,回来便建起了这座风雨楼。极尽奢华之能事。楼中的厨师都是从各地延请的名厨,每个雅间里都挂着名贵书画,又有娟秀美丽的少女侍奉茶水,连看门的小厮都是干净清秀的少年,让人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。
风雨楼接待的都是高官豪绅,那些人每每在此一掷干金,简单地办个酒席,菜品也是十分考究,且花费惊人。雷诺自是从没来过这里,只不过风雨楼的产业非止一处,还有其他诸如青楼、赌坊等,却是雷诺光顾过的。
风雨楼通过这种手段结交的官绅不计其数,网络之大,深不可测:雷诺知道光是桐城知县,每年就要收风雨楼几万两银子。钱财还能吸引人才,所以,充斥风雨楼中的客人,也都是江湖上大有名头的豪杰。
相比之下,老虎帮的气象和格局便小了些。直到年小草加入后,才似乎隐隐可以与之相抗衡。
这个陌生的外乡人,带来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变数。但风雨楼的态度还不甚明朗,任由年小草闹腾,两个月间夺走了风雨楼许多地盘。风雨楼或许是不重视,又或许是伺机而动,雷诺并不清楚。他今天就是来搅搅这个局。
阁主在风雨楼最高的一层,名“若水居”的暖阁会客。到了门外,小厮一通报,里面就传出了一声:“请进!”小厮将雷诺让进了屋子就离开了:
雷诺进入屋中,先四下打量了一遍。房间装饰得十分豪华,漂亮精致的琉璃灯饰,秀丽典雅的美人屏风,古朴名贵的檀香木桌椅,还有一簇簇说不出名堂、开得姹紫嫣红的鲜花。
房间的主人正斜倚在一张紫檀木凉榻上,穿着蜀锦的袍子,优雅地握着一只犀角酒杯,姿态风华绝代。正是风雨楼的阁主方白鱼。旁边陪坐着一位儒雅的青袍书生,雷诺暗自猜测,或许是方白鱼的军师席仲秋。
方白鱼向雷诺微微颔首:“贵客临门,未曾远迎,伏乞恕罪。”
语气淡淡的,话说得客气,却并没有起身的意思。本来么,方白鱼虽然只是一介商贾,但以他现在的富贵权势,就算知县亲临,人家也未必挪动屁股。
雷诺一笑,答道:“是在下来得冒昧,方阁主幸勿见怪。”
方白鱼道:“请坐。”
雷诺回了一礼,刚一坐下,就有侍女款款上前奉茶。
方白鱼道:“久闻捕爷威名,平时却少了走动,不知今日光临舍下,有何贵干?”
雷诺知道自己与对方没什么交情,说话拐弯抹角难免讨人嫌,干脆开门见山:“在下今日特来,是想与阁主谈一桩生意。”
“哦?”方白鱼凤目一挑,似乎有了一点兴趣。雷诺只是一个小小的捕快,就算贪墨再多搜刮再狠,也不够资格跟他谈生意。但是生意有时候不只看钱,也要衡量别的东西。雷诺不是一个蠢货,向来有自知之明,他既然这样说了,必是有所恃。
雷诺道:“在下愿尽绵薄之力,助阁主总领桐城。作为回报,希望阁主能帮在下对付老虎帮及……年小草。”
方白鱼道:“多谢捕爷美意,不过某虽久有此意,却是不敢烦劳捕爷的。”
方白鱼如此坦率地一口回绝,倒让雷诺有一点意外:“在下自然知道这点小事难不倒阁主,只是以在下的身份,有些事情做起来更为方便。若是阁主不弃,先让在下略表诚意。阁主满意时,再对在下施以援手,可好?”
方白鱼审视着雷诺,这个人从进门时起脸上就挂着笑容,言谈对答得体谨慎,挑不出错处。风雨楼消息灵通,早上发生在浮山酒肆的事情,方白鱼已经知道了。这也是为什么他肯接见一个小捕快的原因。
但是他在雷诺的脸上瞧不出悲喜。思忖了片刻,方白鱼接受了雷诺的提议:“如此,烦劳捕爷了。”
雷诺起身向方白鱼一揖,道了声:“多谢!”随即告辞,离开了风雨楼。
待雷诺走了,席仲秋向方白鱼道:“阁主是想利用他?”
方白鱼微笑道:“官差做事,确实比我们方便得多。且由得那些年轻人折腾去,若事情不成,便弃子罢了……”遂将杯中酒一饮而尽。
雷诺离开了风雨楼,便照他的计划行动起来。首先是夺取老虎帮名下的那些酒肆、赌坊等地盘。盘剥勒索、栽赃陷害,原本就是官差的拿手好戏。一张张实实在在的房契、银票交到方白鱼的手里,对方没有不合作的道理。同时又削减了老虎帮的实力,一举数得。
一时间,桐城的大牢里人满为患。到了三月份,风雨楼和老虎帮的情势已经形同水火,械斗时有发生。老百姓半夜听到街上有人打架,第二天早晨起来就能看到躺在街角的死尸。
桐城的帮会进入了一个十分疯狂的时期。
【伍】
年小草是唯一没有被疯狂气息传染的人。其他会徒,即使是平时最安静、最平和的家伙,现在也都和旁人一样,大声怒骂着风雨楼,嚷嚷着各种恶毒的话,恨不得将对方的人全都抽筋剥皮,挫骨扬灰。
王澎更是焦躁得坐立不安,整天地喝酒玩女人,有个女人生生被他折磨死了。因为王老虎禁着他,不许他出去跟小混混们打架。但两边的摩擦难以避免,不管是出行还是喝酒吃饭,或是老虎帮的兄弟找对方的碴儿,对方找老虎帮的碴儿,总会打起来。
打架就总有人受伤,偶尔还会死人,这种械斗年小草也参加过几次,每一次都是他把对手打得满地找牙。但他自己从不动怒,就算打人的时候也是笑嘻嘻的。
帮中的兄弟对他的感情越来越热烈、倾慕、佩服,每天围绕在他身边,唯他马首是瞻。同时,王老虎对他的态度变得微妙了起来。有时,王家兄弟俩还会背着他嘀咕什么。
这种时候年小草就躲出去,满城乱转悠。
这天,年小草独自溜达到了城外,沿着小溪散步,远远就看见了正坐在溪边梳洗的雷小妹。对方也看见了他,他刚想转头走开,就被女孩儿叫住了。
“哎,你……你等等。”
女孩儿语气犹犹豫豫的,想叫住他,又不大敢。年小草见她天真可爱,起了捉弄之心,走到了近前,说道:“喂,大白天的爱来爱去,很让人误会啊。”
女孩儿的俏脸腾地红了,怒道:“你、你浑蛋!”
“浑蛋你还要爱。”年小草继续赖皮。
“你……”女孩儿气不过,转头走了。但走了几步又停下来,好像下了很大决心跟年小草说话,良久,磕磕巴巴地道,“我……我有事情求你。”说完脸又红了,害羞得忙低下头去。
年小草好心地没有再欺负她,问道:“什么事?”
雷小妹道:“你去找我大哥说清楚好不好?”
年小草问:“说清楚什么?”
雷小妹低着头,脸红得像一只煮熟的虾,声音低不可闻地道:“说清楚……我们两个是清白的……”
那天晚上,年小草将她扛进了房间,扯烂她的衣服,她拼命反抗,他就丢给她一床被子,让她睡觉了。他自己却趴在桌子上马马虎虎将就了一夜。雷小妹心惊胆战地熬了一夜,熬得眼睛通红,却什么事情都没发生。
第二天早上,她就被大哥接走了。她自己也闹不明白怎么回事,就这样得救了。所以,她一直觉得年小草不是一个坏透了的家伙,虽然大哥说过他杀了人,是坏人。
这些日子,她一直在为大哥的事情担心。雷小妹觉得大哥是以为她被年小草欺负了,才好像变了个人一样。今天偶然见到年小草,她对他抱有一丝说不清楚的信任,因此才敢叫住他,想求他跟大哥解释清楚那天的事情。
年小草听了道:“这个啊,你自己说清楚不就行了。”
“我说了。”女孩儿显得有点委屈,“可是,大哥好像不相信……”
年小草道:“你说的他都不信,我去说就更说不清了,只能越描越黑。”
“那怎么办?”女孩儿犯愁地道,“大哥……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,每天来看我一眼,就急匆匆地出去,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,不知道他去做什么。外面的人说的话,我也听到了一点。他们说大哥变坏了,说他……说他加入了帮会,做着和他们一样的坏事。我不放心!”
年小草听完,问女孩儿:“你觉得你大哥是坏人吗?”
女孩儿坚定地回答:“不是。”
“那不就结了。”年小草笑道,“人是会变的,但不是一下子就能变坏。如果一个人变坏了,他的亲人首先会发觉。同样,你大哥也能看出来你是不是真的被欺负了,因为你们是亲人。”
“是这样吗?”女孩儿疑惑地问。
“嗯。”年小草同样很坚定。
良久,女孩儿笑着道:“其实,你也不是那么坏。”
“啊?”
女孩儿以为他没明白,板起俏脸,严肃地道:“做人应该走正道,堂堂正正,心怀善意,才会活得开心自在。你也不是那么坏,趁早回头还来得及的。你本事高强,还怕活不下去吗?到时候娶一个好看的媳妇,再生一个健康活泼的孩子,一家人和和美美、平平安安地过日子,多好啊!”
年小草听完了,哈哈大笑起来:“喂,要不我改邪归正,你嫁给我得了,再给我生一个健康活泼的孩子,啊不,多生几个吧,喂,你别跑啊……”
雷小妹见他又不正经,恨恨地跺了跺脚,转身逃走了。
年小草回去时,王澎正和王老虎说话,见他进来了,便收了话头。一向不理年小草的王澎,今天罕见地笑着问他:“出去了?”
年小草顾自坐到椅子上,懒懒地回答:“是啊。”
“去哪儿了?”
“城外。”
“没见着什么熟人吗?”王澎问完,目光炯炯地盯着他。
年小草道:“见着了。”
“谁?”王澎问。
“雷小妹。”
王澎料不到他这么坦白地招了,有些愕然:“那你干吗不把她带回来?姓雷的正跟咱过不去呢。”
王澎始终不太信任年小草,安排了心腹兄弟偷偷跟着年小草。但他每天只是出去吃吃喝喝,到处去游玩,看不出什么异样。今天那名兄弟回报说,他在城外看到了年小草和雷小妹在一起,王澎就想要质问他一番。其实暗里早就派手下去抓雷小妹了。
年小草道:“我舍不得带她回来给你祸害。”又道,“你不用费心了,我回来之前叫人给她送信,让她躲起来了。”
王澎气结,嘲弄道:“哟,咋的,还睡出情意来了?”
年小草道:“说不定我真会娶她当媳妇儿呢!”
王澎冷笑道:“只怕她哥不乐意。”
年小草无所谓地道:“那就杀了他。”
王澎语塞。要是换了别人,这样随便地说要杀了谁再娶人家妹妹,他或许当笑话听。但如果是年小草,王澎相信他干得出来。
王老虎制止了两人的斗嘴:“都别吵了,过来一起说点正经事吧。”
他说的正经事,就是这两天哥儿俩偷偷商量的。原来王澎得了个消息,说是风雨楼接了一桩生意,给京城的权贵押送生辰纲,价值百万贯。据说从江宁起运时,装了好几艘大船,满船的奇珍异宝。
那位送礼的官员认为一路由官兵押送太过招摇,既容易招贼,也容易招朝野清流的非议,所以委托了与官府关系亲密的风雨楼。王澎就是盯上了这批财宝。
王澎的计划十分简单,在生辰纲所经之途半路设伏,劫了这批财宝。风雨楼失了这批宝贝,官府定不会善罢甘休,单是赔偿也足以叫方白鱼吐血。另外,这批宝贝也足以补偿老虎帮最近被风雨楼滋扰造成的损失。
王澎说,这叫恶有恶报。
老虎帮的几名骨干在一间小房间里商量了一整夜,最后定下了计划。决定由王澎与年小草打前锋截下那批宝贝,然后交给其他几名骨干迅速处置那批宝贝,免得被官府抓到把柄。
王老虎坐镇浮山酒肆里,随时调度、支援各处的兄弟。
五日后,子夜时分,三艘黑黢黢的大船缓缓驶进了青云浦。船上负责嘹望的水手没有发现,有一队黑衣人借着夜色掩护,飞速靠近大船。这队黑衣入埋伏在此等候已久,因为这一带水路狭窄,方便作战。
等到水手发现了他们,那队黑衣人已经接近了大船。黑衣人个个身手矫健,用飞爪钩住船舷,便一齐飞上了大船。船上的水手和镖师立刻迎战,两边立即厮杀起来。
苦战良久,那队黑衣人折损了十几名同伴,将船上的水手与镖师斩杀殆尽,终于占领了大船。这队黑衣人,正是由王澎和年小草带领的负责劫船的老虎帮的兄弟们。
他们迅速清理了战场,准备搬运大船上的财宝。一名兄弟挥刀劈开了船舱的舱门进入舱室,待众人举火一看,却只见满船的石头,哪有一件宝贝?
【陆】
王澎立时反应过来,大骂道:“妈的,上当了。快撤!”
这时一支响箭飞上天空,浦滩四周涌出了许多弓箭手,随着头领一声令下,无数箭矢向船上齐射。顿时有好些老虎帮的兄弟中箭,旋即又发现那些箭上淬了剧毒。中箭者全都见血封喉,倒地抽搐着死去。
王澎简直要气疯了,抓着一块木板挡住毒箭,冲下了大船,杀向浦滩上那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弓箭手。同来的兄弟也都是凶悍的亡命之徒,纷纷跟着王澎杀了过去。年小草没有跟上去,在毒箭射来的一刹那纵身跳入了水中,凫水而逃。
他水性颇好,便在水中潜游一段时间也没问题,而那些毒箭落到水上,也伤不了人。就在此时,一支铁枪直冲冲地刺入水中,若不是他闪避迅速,险些就被扎穿了。他不敢呆在水里,飞快往岸边游。
岸上有三个人在等着他。
一个胖墩墩的光头大和尚,一个身着女装却明显是男人的怪物,还有一个姿态俏丽的妇人。刚才那把铁枪应该是那妇人扔的,因为她手中还有一把一模一样的。妇人对刚从水中爬出来,全身湿淋淋的年小草道:“久闻大名啊,小兄弟。今天就让姐姐陪你耍耍,可好?”
“脱了衣服耍耍么?”年小草看到三人的架势,知道有麻烦了。
妇人一点都不生气,娇声笑道:“你要是讨人喜欢,姐姐便脱了衣服陪你耍耍也不妨。”
年小草一边整理湿漉漉的衣服,一边问道:“那怎么才能讨你喜欢呢?”
妇人道:“简单,姐姐喜欢死人。”言讫,便一枪刺了过来。铁枪矫矢如龙,迅捷如电,一下一下,专心地要将年小草扎成她喜欢的死人。年小草也只好专心应付。
这时,那个恶心的怪物和那名胖大和尚也没闲着。他们好像完全不在意一对一的江湖规矩,上来就围攻,觑着空儿偷袭,也是专心致志想要他的命。三个人都不是等闲之辈。
怪物用的是一条挂着许多倒钩的鞭子,若被抽中,肯定会撕下一大块肉。胖和尚倒是徒手,但不巧被年小草发现他的掌力可以折断碗口粗的树木。这要是拍到人身上,骨头还不拍散了架。而且这些浑蛋配合还相当默契。
妇人的铁枪扎向年小草心口时,怪物的鞭子卷向了他的小腿,而那个胖和尚则轻飘飘地转到了他身后,伸出胖胖的手掌,打算像对付小树那样对付年小草的脖子。三个人站在三个方向,封死了所有可以躲闪的角度。
年小草在心里问候了一声他们的祖宗,一跃而起躲过了鞭子。又在半空拧转身形,使得枪尖擦着胸膛掠过。接着出拳,硬生生接了胖和尚的一掌。和尚的胖手掌和年小草的拳头一触即分,年小草借力倒飞出去,落到了半丈开外。胖和尚却也蹬蹬地后退了几步。
等到站定身形,胖和尚开口说了第一句话:“果然并非浪得虚名么?”
“‘红莲妖僧’大悲和尚,太行山匪首英三娘,还有‘簪花秀才’华青冈……”年小草拔出了刀子,拉开架势,“我听说几位长得不大好看。不过,长得丑好好地在家呆着便是,出来惹人讨厌就是你们不对了。”
那个穿女装的妖怪哈哈大笑道:“小兄弟真会说笑话,我喜欢。”话音未落,鞭子就卷了过来,来势凌厉。
年小草挥刀截断了一截长鞭:“可惜,我不喜欢你。所以你们这些浑蛋,还是都给我去死吧。”
浦滩上,两拨人马正在厮杀。老虎帮的亡命之徒很凶猛,冒着毒箭雨,踩着同伴的尸体,逼近了堵住去路的弓箭手。弓箭手们被迫丢下了弓箭,拔出朴刀与敌人血拼。
雷诺砍翻了一个亡命徒,又迎上另一个。他的心在滴血,这队弓箭手是他以剿匪的名义请调来的,其中还有一些衙门里的兄弟。他们跟他共事多年,有家有室,只因为相信他,便赌上了性命跟随他。他们之中有些人,就在这里被帮会会徒放倒,再也起不来。
雷诺觉得自己与帮会的仇不共戴天。他拼命地砍杀,一步一步,努力向前,直到在混战中与王澎照面。
王澎也早杀红了眼。他们是一群被堵了生路的亡命徒,他不会让官兵抓住,官兵也不会放过他。两边都没有退路。于是两人一照面,便一声不吭地厮杀起来。两人交手,到底是王澎厉害些,他有多年打家劫舍并与官兵作战的经验。加上他一身可怖的蛮力,破坏力惊人。而雷诺终究只是一介捕快,平时交手也都是些地痞流氓之流,实战经验比起王澎相差太远。但雷诺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刀法,中规中矩,与王澎这样的悍匪厮杀,竟然不落下风。
几十招过后,雷诺已经十分疲惫虚弱了,衣襟在涔涔淌血,因为他被人砍了好几刀。他也同样地砍了对方许多刀,但是砍在王澎铁塔般的身躯上,只是划出了一些浅浅的血道,并没有多大的效果,反而激起了对方的血气。王澎“哇哇”地狂叫着,越战越勇。
雷诺累得呼哧呼哧喘气血流不止,力气变小了,他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,但奇怪的是,脑子却越来越清醒了。连带着王澎的动作,也看得越来越清晰。
王澎发现雷诺的刀法慢了下来,于是发狂似的加紧攻击。胳膊上筋肉凸起,挥刀的动作快得快要看不见,狂风暴雨一般袭向雷诺。
雷诺只是慢慢地、慢慢地拆招,越来越慢,但竟然没有再被王澎砍到。他的刀法圆转如意,行云流水,典雅浑厚如一段古曲。
待王澎觉察不对劲时,雷诺的刀恰恰穿过他暴雨般急促的刀影,准确无误地戳进他胁下。随即官兵们一拥而上,将王澎擒住,用铁索困了个结结实实,
这场战斗打得异常艰苦,官兵伤亡六十余名,击毙匪徒四十六人,俘虏匪徒一百二十余人。
等他们清扫了战场,派人将俘虏押回了县衙,雷诺问众官兵:“可有人见过大悲和尚、华秀才和英三娘?”这三个人原本是风雨楼派来协助雷诺的,却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。
这次引蛇出洞的计策是雷诺想出来的,方白鱼听了当即便同意了。之后雷诺与席仲秋等人反复商讨,安排布置了这么一场好戏。又怕官兵的力量不足以对付老虎帮的帮众,遂在官兵之中混进了风雨楼的人马,可为首的三人却在刚一开战就不见了踪影。
一名官兵说:“刚才看见三人在河边,同一名小个子匪徒作战,现在却不知去了哪里。”
雷诺听完面色便沉了下来,心中默念:年小草……
年小草现在的模样颇为凄惨。额角被铁枪刺破的伤口在缓缓流血,血水顺着脸颊淌进了脖子里。胸口被大和尚打断了两根肋骨,痛得要命。身上的衣服也被簪花秀才的鞭子钩破了,破破烂烂的。
只不过对手也没好到哪里去就是了。
英三娘的铁枪早就没了,被年小草砍成了几段。所以她现在换了一对峨眉刺做武器,但好像使得不大顺手。
簪花秀才头上的花儿也掉了,漂亮衣裳也变得皱巴巴,还被年小草在肚子上揍了一拳,疼得他险些抽筋。因此他现在看起来十分生气。
只有大悲和尚外表还比较体面。但他一只手在与年小草对抗时被打烂了,骨头断裂,刺出了皮肤,整只手血肉模糊,十分恐怖。
年小草与三人一路打到了河上游一处瀑布跟前,接着又打进了水里,三人终于了解了这个小个子年轻人的棘手程度。但他们不明白这样一个人物,为什么在江湖上籍籍无名。
他们每一个都是曾在江湖上叱咤一方的豪杰,若是论武艺,便是方白鱼他们也并不服气,只不过风雨楼钱多,他们才肯听命。而今天他们三人联手,却打不过一个无名小子,不禁让他们觉得羞耻,也有些肃然起敬。
年小草可不管那一套,他其实一直想逃跑,却一直都没能逃掉,这让他很不耐烦。这三个无赖打算一直缠着他,真是够讨厌啊!
这样想着,终于被逼上了绝路。年小草退到了瀑布尽头,退无可退了,再退就要掉下去了。下面是奔腾咆哮、轰鸣不已的大瀑布。被这样的水流砸下去,不知道能不能浮上来。
对手逼近了,却都忽然停止了攻击,好言劝说道:“束手就擒吧,我们不想杀你。”
年小草站在瀑布边儿上,露出了一个爽朗的笑脸:“做梦吧,你们这三个丑八怪。”然后向后一跳,跌进了湍急的水流中……
【柒】
王澎被抓,年小草失踪,计划失败了,老虎帮此番损失惨重。死的那些兄弟先不提,还有一百二十余人关进了县衙大牢。但是现在谁都知道,县衙捕快雷诺是方白鱼的手下。
接到消息时,王老虎什么话都没说,只是眼睛绿幽幽地坐了半晌,好像一匹饿极了的狼。随后便派了一名兄弟,去风雨楼约方白鱼出来见面。
方白鱼同意了。见面的地点选在陈记茶馆,位于城东一条并不繁华的街巷,不属于任何一方,只是一家极普通的小茶馆。
风雨楼和老虎帮的打手来到茶馆里清场时,茶馆的老板吓得差点尿裤子,拼命地想自己怎么惹到了两大帮会,以为小命即将不保。
傍晚时分,王老虎和方白鱼几乎同时来到了茶馆里,寒暄过了,各自坐下。两人明争暗斗多年,却是头一次坐在一起。
王老虎先开口道:“老哥我不会说话,就直说了,方兄弟莫见怪!”
方白鱼没出声,只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。
王老虎见他如此轻慢,胸腔里怒气翻腾,却强忍住了,笑着道:“咱们明人不说暗话,此番是我那老弟鲁莽,得罪了方兄弟。你既然教训过了,能不能放他出来。老哥我向你保证,以后老虎帮绝对不会再抢你风雨楼的生意,咱们两家和睦相处,可好?”
方白鱼不为所动,淡淡地道:“要我放他出来,可有什么好处?”
王老虎双手攥著拳头,指甲都快扣进肉里去了,脸上仍旧堆着笑:“方兄弟你说。”
方白鱼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,依旧冷淡地道:“自今日起,西起老槐树街,东至白鹤巷,所有店铺、酒肆的生意,贵帮均不得染指。”
这样一来,老虎帮就被压缩在了城西小小一块地方,还逼他们吐出了之前侵占的所有风雨楼的地盘。以这样的规模,从今往后老虎帮都别想再翻起什么大浪。
王老虎咬着牙,吐出了那个“成”字。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头。谁叫他们败了呢!
方白鱼却还没完:“那个什么平安税,也请免了吧。”
谈妥了条件,双方就散了。王老虎离开陈记茶馆,就一拳将身边兄弟的肋骨打断了。方白鱼这是要逼死他们!
损失了这么多,王老虎却没有丧气,反而狞笑起来,喃喃地道:“咱们来日方长……”
走到五里桥一带,前面一户人家着了火,墙壁倒塌挡住了去路。兄弟们前去查看,王老虎就站在桥上等候。等了良久,也不见人回报,王老虎等得不耐烦,拳头愤愤地擂向桥头石兽,将兽头打得粉碎。却听身后有人道:“帮主火气太大,需要多喝凉茶。”
那声音是熟悉的,但王老虎瞬间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。那是一种久经厮杀的人对危险事物的感知。王老虎狞笑着问身后的人:“你不是失踪了吗?”他说话时,感觉嗓子有点发涩。
身后的人好像也在笑,语气里透着一种爽朗:“是遇到了点麻烦,但是该做的事还没有做完,所以又回来了。”
那个家伙,在做坏事的时候,也一向是这么爽朗。王老虎已经猜到他要干什么了,喉咙里涌上来因为被人背叛,极度愤怒而生出的血腥气。
“你到底是什么人?为什么到桐城来?”王老虎质问道。
对方懒懒地,但似乎认真地回答:“不是早就说过了,为了赚钱啊。”
“所以,你要杀了我?”王老虎道。
对方没有回答,片刻后说道:“我没有评判什么人的资格。你做了你想做的事情,我做了我想做的。只是这样。”
“好!好!好得很!”王老虎连说了几个好字,话音方落,便转身率先攻击身后的人。熊一样巨大的身躯,行动起来倒也飞快,摊开巨大的手掌,去抓那个瘦小的人影。
那人敏捷地躲过,灵巧得好像狸猫。旋即拔刀,挥出。刀影在月光下拉出了一道恍惚的光线,比电光更快,比微风更轻柔地落向王老虎的头顶。在刀光飞起的瞬间,王老虎就知道自己躲不过,便伸出熊掌一样的大手,生生扼住了刀光。
鲜血从手腕上涌出来,王老虎的一只手掌被削断了。王老虎一声不吭,用另一只手迅速抓了一把敌人的胸膛。对方猛然后退,避开了。但胸口还是被抓出了五道深深的伤口,也扯落了绑在胸口的绷带。血涔涔淌下来。
王老虎猛地向前,再进攻。他甩动断臂,让血水溅到敌人的脸上,紧接着用那只熊掌似的大手扼向敌人的喉咙。鲜血溅到了那人的眼睛里,但他没有闭眼,也没有停顿。专注地出刀,贴着对方的手臂,直直向前。
在刀子和手掌错开的刹那,那人拧身避开了攻击,随即将刀尖刺人了对手的咽喉。
少顷,那副巨熊一样庞大的身躯,好似一堆重物轰然倒地。
王澎从大牢里出来,收敛了王老虎的尸首,就呆在屋子里面,既不喝酒,也不玩女人。满大街的人都在说,是风雨楼弄死了王老虎。兄弟们也是义愤填膺,极端仇恨风雨楼。但是王老虎既死,其他的兄弟又是死的死,关的关,即便平时最凶恶的会徒,现在也都沉默着,等待王澎的决定。
帮会不闹腾了,桐城突然安静了下来。沉寂中蔓延着淡淡的恐怖气息。知县下令,每天晚上都戒严,百姓入夜不得出门,若有人违反,便抓人大牢,从重处罚。
王老虎的头七过后,王澎召集了帮里的骨干和当初做强盗时的兄弟,密谋策划了一起暴乱。他们向会中兄弟宣扬,说风雨楼勾结官府,要置他们于死地。这段日子发生的事,使这种言论显得非常可信。
骨干们鼓动众会徒,风雨楼满地金银,又多的是漂亮女人,只要抢到一把,就一辈子不愁吃穿,然后大家再一起落草,去过逍遥自在的日子。会徒们被煽动得满脑子奸淫掳掠、金钱美女。
一切准备就绪后,四月十七日,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,老虎帮的帮众静悄悄地出动了。浩浩荡荡的队伍无声无息地穿过街道,向目的地进发。偶尔有百姓看到这一幕,也赶忙关紧了门窗,躲在屋里不敢出声。
王澎走在队伍前面,胸前还绑着厚厚的绷带,那是那天被捕快雷诺刺伤的。伤口还没愈合,向绷带外面渗血,不过王澎不觉得疼,他的胸膛起伏着,鼓胀的手臂满是力量。能亲手去撕碎那些伤害他、又杀死大哥的家伙,他感到很高兴。
他们兄弟俩落草那年,老家大旱,田地绝收,靠老天吃饭,有时就算使尽了力气,也得不着好收成。饿死了老婆孩子之后,大哥说,咱们去落草吧。兄弟俩就背着老娘,去山上当土匪了。
后来队伍越拉越大,官府就将他们招安了,还封了官。老娘也跟着他们过了几年好日子,可惜没有看到他们做官、光明正大地住进城里的样子。现在大哥也死了,王澎心里只有一个念头:
报仇,报仇,报仇……
【捌】
十七日的晚上,雷诺正和大悲和尚等几名风雨楼的镖师在雅间里饮酒。这几人原本都是江湖客,归附于方白鱼后,率领楼内近二百名护院,护卫风雨楼的安全。
老虎帮的动向雷诺早已知道了,也已经报知了方白鱼。此时,华青冈与英三娘率领了一队人,正在老鸦巷里埋伏着,等待老虎帮的众人。
方白鱼调派人马时,雷诺主动请命,方白鱼却只是叫他带人从旁策应华青冈等人。这是方白鱼将雷诺当成了自己人,所以不把他的手下当炮灰使唤。先前,在青云浦一役殉职的县衙差役,方白鱼亦赠以重金抚恤,雷诺也都替兄弟们欣然接受了。
今晚在老鸦巷一带,必然发生一场惨烈的混战。雷诺却没有亲去现场,反倒呆在风雨楼陪着左手负伤的大悲和尚和其他几名镖客饮酒作乐,嘴角噙着愉快的笑意。
大悲和尚醉了,絮絮叨叨地话也多起来,竟然说起了他和一个相好的女人丢失了的私生子,语气怅然若失,满是悲戚。几个人一边劝解,一边兴致很高地饮酒。不多久,众人便都有些醺醺然了。
城南的老鸦巷传来一声响箭,这是双方开战的讯号。雷诺嘴角的笑意加深,扫了一眼同桌的几名醉醺醺的家伙,借口解手,起身走到门口狠狠地掷下了手中的酒杯。
外面的弓箭手接到了摔杯号令,立刻破门窗而入,一顿乱箭射进来,屋子里的几人被毒箭射中,尽数俯首就擒。雷诺兵不血刃,擒获了风雨楼里最棘手的几名镖客。
之后,雷诺对十几名亲信的兄弟道:“今晚咱们要办的案子,不是知县大人吩咐的。抓住了犯人,也没有办法抓回去问罪。因为这些人手眼通天,与官府也关系密切。这些想必你们也早知道了。所以,这只是我自己的主意。是我想挖掉桐城的这块毒瘤。兄弟们要是信任我,就跟我一起来。”
十几名捕役静静注视着雷诺,并不说话,其中一人笑着道:“头儿,还多说什么,干吧!”
“好!”雷诺道,“凡搜捕到不法之徒,如有反抗,就地正法。”
他没有说没遇到反抗要怎么样,大家也都心照不宣,齐声应道:“是!”
风雨楼表面上做着正经生意,实际上招揽大批的打手、黑道人物,是为了从各地诱拐抢劫美貌清秀的小孩子,进行贩卖人口的勾当。他们将这些精心调教培养的女孩儿送到各地的青楼赚钱,还送给高官豪绅做妾,窃取情报消息。
而方白鱼,就是他们的大头目。
风雨楼地上有九层,地下还有三层,关押了许多年轻女孩儿,每天接受各种残酷的训练,还要被看守的和调教师傅奸淫伤害。受不了苦死去的女孩儿,尸体就被打手们带出去,丢弃在野狼谷。
风雨楼最大的保护伞,正是那些收受风雨楼的金钱和美女、与之关系匪浅的权贵豪绅,是以多年来任谁都动不了它。就算人证物证俱全,雷诺也不敢把它端上公堂,只能就地捣毁。
为了实施晚上的计划,雷诺白天就在风雨楼饮食用的两口井里偷偷下了药。并且,为了不使人察觉,只是下了一些导致麻痹的慢药。就算药效发作了,人们也只会当作是疲劳或者困乏,并不在意。是以,雷诺带领十几名捕役向楼上突击时,所遇到的抵抗寥寥无几,楼内那些护院打手竟没有几个人能组织起有效的反击。
有一些打手拼尽全力想要反抗,却被捕役们轻易地击溃。依照计划,他们将那些凶恶之徒就地处决,其他不相干的小厮、侍女及风雨楼的客人等便都丢在了原地,不予理会。一行人秋风扫落叶般地突破了数层楼,直袭方白鱼所在的若水阁。
这时,城南老鸦巷里,战斗也正酣。
王澎没想到他们又中了埋伏,但这次他并不介意。反正他的目的是杀人。只是为了杀人,在哪儿杀又有什么不同?对方的目的当然也一样。于是两伙亡命之徒,在老鸦巷里相互砍成了一团。
雷诺从县衙抽调的那百余名差役,就在不远处的街巷里分布。但他们只是旁观,并不加入。他们今夜的使命,是在各处街口设置路障,全城戒严,禁止百姓出行。
附近的老百姓则在恐惧之中,听了一整夜血腥残酷的砍杀声。
老鸦巷开战的讯号传来时,方白鱼的右眼皮跳了一跳,命身旁侍立的婢女去请席先生来。婢女出去了不久便回来了。进来的是一个男人。虽然个子瘦小,还穿着婢女的衣服,方白鱼还是立刻发现了异状:“你是什么人?”
对方抬起头,爽朗地笑道:“早知道骗不过你,我就不出这个丑了:”言讫,持刀刺向方白鱼。
方白鱼大鹏鸟一般自凉塌上跃起,避过了刺客的刀尖。甫一落地,便道:“你是年小草?”以他的头脑和见识,看一眼对方的身形和武艺,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。
不过年小草也不在意,嘿嘿一笑,继续专心攻击。方白鱼冷冷一哂,随即猱身迎上,蜀锦的袍子衣袖翻飞。一双白皙修长的手犹如长蛇舞动,却又快捷如鼬鼠,向年小草身上攀援。
年小草可不敢让他抓到,刚才一个不留神,肩膀被方白鱼尖尖的手指戳了一下,竟如锥子戳朽木般一下子扎了个通透。此人指力惊人,兼之轻功卓绝,着实不好对付。
这时,楼里起了一阵喧闹,方白鱼漂亮的眉毛皱了一下。年小草幸灾乐祸地告知他:“你今天要关张了,真是不吉利啊!喂,干脆认输算了。”
对方当然不会听他的,攻击越发凌厉,行动飘逸如一只翩翩彩蝶,好看,却也要命,速度快得年小草几乎看不清对方的动作。一会儿工夫,年小草的额头就冒出了汗。
吃了几次亏,受过几次伤后,年小草渐渐地适应了这种速度,行动的拍子也跟上了对方,打斗间就好似两只乍合乍分的鬼魅。方白鱼仿佛料不到年小草能这么快掌握这种技巧,显得有些吃惊,也有些恼火。
他的攻击依然十分狠辣,但是节奏略有些失控。遇到这种时候,就会被年小草抓住机会,狠狠回击。
雷诺带领手下闯进房间时,二人正打得如火如荼。雷诺一挥手,捕役们弯弓搭箭,齐齐对准缠斗的二人。方白鱼看见雷诺,便飞身退出了战团,站到窗前。看看雷诺,看看年小草,忽然仰天大笑:“提了一辈子老鹰,想不到被家雀啄瞎了眼。果然后生可畏。雷捕头,你做得很好!”
雷诺道:“方白鱼,差不多便收手吧,你无路可逃了。”
年小草直爽地笑着,挖苦道:“我就说你要关张了吧。”
【玖】
情势如此,方白鱼倒也不焦不躁,淡淡地问道:“可否请二位解释一下,也好让在下死得瞑目。”
雷诺道:“江湖上有一个神秘的组织,叫桃源乡,专门接受一些稀奇古怪的委托,只是索价惊人。但只要付得起钱,他们就会帮忙做任何事,且遵守承诺。我早就想清除桐城的帮会,便辗转联络到了该组织,雇请了其中一名成员。”
年小草道:“喂,别把我们说得那么没节操,作奸犯科的事我们可是不做的。”
后面的事,就算雷诺不说,方白鱼也能想到大概。从程家的血案、浮山酒肆风波、到青云浦一役,自然都是二人互通消息,联手做的好戏。王老虎的死应该也是二人策划的,目的就是挑起风雨楼和老虎帮的战火。
只不过方白鱼想错了一点,雷小妹的事并不是他们刻意安排的,雷诺怎么都不会让自己的妹妹冒险。那天雷小妹意外地被抓进浮山酒肆,年小草顺手救了下来。随后雷诺赶来,两人便将计就计地闹了那一场。
方白鱼点头赞赏道:“虽然计谋粗糙了些,却也是当前局势下,难得可行的办法。果然很不错!只是,二位以为这样便能擒住在下么?”话音未落,便纵身从窗口跳了出去。
雷诺大叫一声:“糟糕!”他见到方白鱼站在窗口,因为窗外是九层高楼,便大意了。
方白鱼却没有掉下去,他施展轻功,踏着房檐登上了屋顶。同一瞬间,年小草也从窗口追了出去。
待雷诺也择路爬上了屋顶,却看到夜风中对峙的二人。年小草静静地站在方白鱼对面,表情严肃。方白鱼手中拿着一支小小的响箭,笑意愈深,直至哈哈狂笑了起来,向赶过来的雷诺道:“雷捕头,选一下吧。是让妹妹死,还是自己死?”
见雷诺疑惑,方白鱼好心地解释道:“令妹这两天可是住在城西的窦寡妇家里?难为雷捕头三天两头为令妹更换藏身之所。雷捕头在桐城是做了十年的捕快吧?狡兔三窟,当真没有说错。
“可惜世上没有金钱买不来的东西。无论令妹藏到哪里,总有个风雨楼的杀手如影随形,因为我还是不放心你的。只要我一声令下,那边的杀手就会动手。怎么样,雷捕头,这个安排可还周到?”
雷诺的瞳孔慢慢放大,两只眼睛盯住方白鱼手中的响箭,心急如焚。
方白鱼又悠悠地催促他道:“要不咱们各退一步,雷捕头自断一臂,在下便丢了这东西:如何?”
雷诺握刀的手都在颤抖,在一旁伫立不动的年小草呵斥他道:“别做傻事,你死了,你妹妹也活不了。”
转而,年小草又对方白鱼道:“你弄错了一件事。桃源乡不做作奸犯科的事情,可不怕担是非。那个女人是他妹妹,可不是我妹妹。”说完,手中的刀已飞出去,准确地砍中了方白鱼握着响箭的手。
方白鱼被那一刀猛烈的力量,冲撞得跌下了屋顶。那支响箭也脱开手,飞了出去。
雷诺知道,那种响箭只要轻轻一磕,便会炸裂,飞上天空。他遂急奔上前,纵身跳下屋顶,在半空抓住了那个小东西,整个人也不由自主向下坠去。
这时,年小草用一只手抓住了他,另一只手牢牢攀住了房檐。一贯开朗的脸皱了起来,哀号道:“哇,你是猪吗?这么沉……”
雷诺却是难得开心地笑了出来,笑声爽朗。
城南一役,老虎帮与风雨楼的会徒共死伤三百四十七人。王澎死于混战之中,华青冈和英三娘则不知所终。经此一战后,桐城的帮会势力数年之内都没有恢复。
“但是……”雷诺说,“因利之所驱,以后还会出现老鹰帮、彩虹楼什么的吧?只不过,那些就不是咱们能管的。”
年小草无所谓地笑了笑。
事情全部结束后,雷诺便辞掉了县衙的差事,带着妹妹远走他乡。年小草还继续在桃源乡做事。
但“年小草”只是他执行任务时的假名,他的真名,并无人知晓。
(完)
(责任编辑:墨书白 邮箱:[email protected])